凌晨一點,處理完最後一個complaint,準備上床睡覺。
ICU打電話來,「溫醫師,等一下有新病人喔!!」

心裡暗幹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等待。打開電腦,急診病歷註明SDH,ICH。

又是個腦外傷的病人,應該是個簡單的case吧! 我想。
腦外傷進加護病房觀察,在我們醫院簡直成了例行公事。
因為身處大台中地區東部最大的區域醫院,
幾乎這附近有車禍外傷的病人都往我們這邊送。
大部分的病人腦出血但不開刀,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變好了就送回病房,變糟了就送刀房,來不及就送回家。

原本準備直接開醫囑的,可是生性龜毛的我又開始考慮很多,
「如果病人身上有管子可是我沒開到醫囑,那又要重開,這樣醫囑會很亂。」
「如果病人放了導尿管我沒開到,又要重開...」

ICU打電話來,「溫醫師,病人上來囉! 你要不要先來看看,他們一堆家屬都在外面。」
繞過了長長的走廊,穿過了還不認識我的家屬們,按了密碼進了ICU,
「endo喔?!」看到病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樣。

病人已經被放了氣管內管輔助呼吸,叫也叫不醒,手腳動也不動。
套句新聞記者的話,「昏迷指數『還有』三分。」或者,更精確點講, GCS 2T。
(昏迷指數最低三分最高15分 -.-)

「溫醫師,我覺得她很怪,你看她的手腳。」
「她從埔基轉來的,在樓下什麼也沒照就送上來了。」
「樓下交班說,家屬要撐到明天早上再帶回去,你要不要問問家屬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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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進加護病房面對的是護士們的輪番轟炸,我走近一看,
老阿嬤的雙手雙腳都有嚴重大塊的瘀青
遠遠一看在大塊瘀青上還有一些突起,像是骨折的樣子。
氣管內管是在埔里基督教醫院放好才轉過來的。
老阿嬤全身冰冷,只剩下胸壁隨著呼吸器一高一低的慢慢起伏。

「我是外科值班醫師,需要知道阿嬤的狀況,請問你們誰可以代表回答?」
走出加護病房面對十幾個老老少少,還有不知情的幼稚園小朋友在外面奔跑著,
一位女兒站了出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位小兒科醫師。

老阿嬤住在梨山,因為在家附近被狗追,驚嚇的結果跌倒,
撞到了頭,身體四肢也撞到了狹窄的空間旁的茶几、桌子。
梨山只有衛生所,送到衛生所的時候還可以回答問題有一些反射,
但是送到埔里基督教醫院的時候就昏迷了,
因為從梨山到埔里,是整整三小時的山路路程。
現在家裡還有孩子沒有趕回來,所以希望至少維持生命到天亮,
讓大家看看最後一眼。

「請問阿嬤如果狀況有變化的話,你們要幫阿嬤急救嗎?」
「這份診療計畫書是我剛剛跟你們說明的病情,要請你們簽一下。」
「這是病危通知單,如果你們了解了,還麻煩簽個名。」
醫師健保為了閃避醫療糾紛和健保核刪設計出來的同意書,
在此時此刻卻顯得冷冰冰的,
在醫護人員的急救關心與家屬的焦急期盼下顯得格格不入。
冷冰冰的同意書,把醫護人員和家屬希望病人病情好轉的相同心情,隔上了一道牆。

安置好病人,裝上了各式各樣的監測儀器,
家屬魚貫進入探望老阿嬤。
一位年紀比較大的奶奶已經痛哭失聲,
一個低沉的中年男子聲音似乎帶著大家祈禱著,
大部分的人靜靜的看著躺在床上的老阿嬤默默掉淚。
開完醫囑,我背著雙手站在病床的一個角落陪著家屬,
直到家屬一個一個離開,轉身看到我,
還記得撐起微笑向我說聲謝謝。

打開電腦,醫囑裡只有兩瓶點滴跟強心劑。
這的確是個簡單的CASE,簡單到連許多藥物都可以省略,
就只等老阿嬤狀況變差之後,選擇急救或放棄。

半夜三點,阿嬤血壓掉到40,我電話裡說了聲「打隻bosmin」
又沉沉的睡了。
五點半,同樣的電話對話又出現了一次,直到我六點醒來又看了一次阿嬤。

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簡單的case卻讓人心裡如此沉重。
卻又說不出沉重的理由。

養狗的人要不要負責?
住在深山裡的人醫療品質怎麼照顧?
如果老阿嬤鄰居不養狗,如果老阿嬤不住這麼遠,
是不是可以繼續硬朗的身體多活好幾年當人瑞?

我也不懂,我只知道看到老阿嬤的第一眼,
阿嬤插著管子,兩眼翻白,瞳孔放大,
帶著全身的瘀青等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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