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爸爸住院,真的是很辛苦,一直到最後一刻,我跟爸爸說,我們不要再回台中了,不要再開刀了⋯⋯
 

爸爸五年半前就發現右邊口腔癌,那時候很幸運第一期,切乾淨淋巴清掉,術後很好,謝謝義大醫院耳鼻喉科黃澤人主任妙手回春,直到去年10月,爸爸被發現在左邊口腔發現另一個口腔癌,爸爸選擇比較保守的小範圍手術,結果沒有拿乾淨,接受了三個月的電療化療,今年三月接受了一次口腔傷口的清創,病理報告還是有癌細胞,於是決定接受根除性的手術,把下巴骨頭連著黏膜切除,再和整形外科合作拿腳的皮瓣來補。因為原來大林慈濟追蹤的耳鼻喉科何醫師轉職到台中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所以我們就在中山手術


身為外科醫師,爸爸頸部淋巴廓清過,又電療過兩次,我自己也知道這不會太好處理,也有預期可能flap要revision的風險很高⋯⋯


可是讓我不滿的不是這個點


爸爸在4/2住院,4/4清明節五天連假第一天接受手術,手術前整外門診,鄭醫師說要拿大腿ALT flap補,donor site可以直接關起來。術前爸爸tresmus已經很嚴重了,他會一併處理張口度太小的問題


手術從早上八點一直到半夜一點才結束。手術到一半有護理師來說是拿小腿,要補皮,讓我簽人工皮的自費同意書,我才知道手術和術前計畫不一樣。就我的觀點,這也不是我的專科,只要補得好,爸爸可以恢復,ALT或fibula flap也沒有很重要。術後沒有遇到醫生也沒人解釋手術狀況。


隔天4/5晚上,接到醫院電話,因為靜脈不通要進開刀房revision。這一天有遇到鄭醫師,我問說術前計畫是ALT,後來變成fibula flap,原本我只是想問這樣爸爸張口度太小沒辦法正常進食的狀況是否一樣可以獲得改善,結果他只有跟我揮揮手說「我知道你是外科醫師,可是現在很晚了不用說了」,就走了...


大約隔兩天,我們加護病房會客的時候發現爸爸有一半舌頭黑掉了,問加護病房護理師都只說鄭醫師有來看,沒說什麼,一直到我們請耳鼻喉科何醫師幫忙問,才說4/9星期一要進開刀房清創。


在加護病房裡遇到連假,呼吸器setting都沒有調過也沒有try weaning,直到星期一一大早爸爸第三次手術完開始try weaning,隔天轉到普通病房。這一天手術完終於有住院醫師跟我聊比較久,我也趁機問術式改變的原因,她說因為進去才發現耳鼻喉科連mandible都切了,所以需要骨頭重建。我當下的直覺是,兩科醫師術前都不用溝通手術計畫就是了⋯⋯
 

隔天是姐姐去帶爸爸轉病房,姐姐跟我說她覺得爸爸又有一部分舌頭變黑,因為我們還是沒有人跟我們詳細解釋,有時候只能透過何醫師問,整外醫師後來說再隔一個禮拜的星期一要再清創一次。這兩次手術中間的一週真的是我們最後和爸爸好好相處的一週,朋友、姑姑叔叔們都來看爸爸,爸爸有氣切沒辦法講話就寫白板,我也推輪椅帶爸爸在附近散步


4/16星期一,爸爸接受了第四次手術,回到病房之後,嘴巴裡咬了一大塊紗布,術後沒多久鄭醫師來查房,進來停留不到一分鐘,只說了一句「星期四要再清一次」就走了。爸爸聽到整個早上不講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問,衝出病房問「是今天先清一點再觀察嗎?」鄭醫師也不講話只點點頭。


幾個小時後護理師把爸爸嘴裡的紗布拿掉,才發現根本不是把黑掉的舌頭清掉而已,整個皮瓣的上表皮都已經清掉。一直到星期四,全家都陷入低迷的氣氛中。星期三甚至爸爸還在模仿鄭醫師,查房時帶著一群人進來,拿著手電筒往嘴裡照了一下,一句話都沒說又走出去...4/19星期四第三次清創完,鄭醫師又跟姐姐說下一週要再做一次挑戰性的flap手術...可是之前鄭醫師一直說flap沒問題裡面有長好,只是表皮而已⋯⋯


我說我可以理解爸爸的身體不是一個很好處理的狀況,我身為外科醫師,手術出現併發症我也可以接受,可是你身為主治醫師,一句話都不說,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清創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這次計畫清創的範圍,講白一點,我們連治療計畫都從未被告知,我也不知道下次清創是計畫性還是意外。在我認為即使是Watchful waiting都可以是一種計畫,但我不知道。


我也同意你當到主任可以有權話少,但你要這樣就要有一整個團隊幫你收尾,我們老大話也不多,但是佳恩、思涵、絲絲姐,甚至我們CR都會去解釋,這裡也沒有。


就這樣我們帶著極度不滿,計劃要帶爸爸轉院回大林慈濟後續治療。


最後我真的要說,住在病房這段時間,我常常看到一群clerk、intern擠在護理站,但是從來沒有醫學生進到病房跟我們Hx taking、PE、甚至聊天。唯一一次有學生進來是假日換藥,然後連彈紗都不會纏。中山的醫學生都不用看病人不用care病人嗎?
 

4/19星期四,我們請耳鼻喉科何醫師幫忙聯絡了他在大林合作的整外醫師,預計下個星期一帶爸爸出院,當天下午有大林整外門診。我們也去詢問了抽痰機租借,也商請這幾天照顧爸爸的看護阿姨能否跟我們回家照顧爸爸幾天
 

4/20星期五,爸爸生日前一天,我還在雲林學刀,11:40爸爸還在line我,要我在雲林好好學刀不要為了去陪他耽誤我的計劃。20分鐘後,下刀剛買好午餐,就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說爸爸在病房被發現黑掉,人昏迷沒有醒,緊急處理後要轉送加護病房


我從西螺趕到台中,試著還原當時的情況。弟弟因為連日來的奔波想要瞇一下,看護阿姨吃飽飯去倒便當,弟弟半夢半醒之中有聽見爸爸咳得很用力,他不確定是爸爸習慣性的咳嗽還是護理師來抽痰,看護阿姨去倒便當時間也不會超過3-5分鐘,然後兩個人同時發現爸爸黑掉。護理師進到病房監測器兜上去血氧大約70幾(弟弟說70幾,第一時間到現場的住院醫師跟我說80幾)。


我只跟弟弟說我確定這不是痰卡住缺氧。因為第一,突然吸不到氣爸爸不可能沒有求救,敲床欄踢床緣之類的。第二,痰卡住完全吸不到氣血氧會一路掉,不可能維持在70-80。如果還維持在70-80,那人還不至於昏迷。第三,根據我們插管的經驗,腦部暫時缺氧,氧氣兜上去人就會醒了,爸爸有氣切,氧氣兜上去時間根本不用10秒鐘,缺氧到還有70%氧氣裝上去沒有醒,不合理。


很感謝中山醫院住院醫師洪醫師,當天就聯絡了神內、心臟科來看。緊急心導管只有RCA 40% stenosis,可以排除AMI。troponin I上升到2左右,顯然只是心肌secondary受損的結果。神內說brain contrast CT後腦有一片黑掉的,但爸爸的狀況不適合打tPA,神內認為另一個可能是seizure。唯一檢查方法是MRI。可是爸爸的情況根本沒辦法做。


折騰了一整天,從中午到半夜,所有檢查找不到昏迷的原因,這一天還有light reflex,手腳偶爾會動一下或打哈欠,Vital signs持續的tachycardia,心跳約130-150,血壓大概就90-110浮動。晚上我請弟弟回嘉義的廟裡問,神明說這一關難過,弟弟帶著淨身的水回到台中,洪醫師還在,說就在我們剛剛離開的時候,爸爸血壓突然驟降。因此levophed + bosmin,anti也換成meropenem + vancomycin,後來又加了acyclovir。


隔天洪醫師跟我說他清晨有record到爸爸seizure的情況,也有給我看影片。


隔兩天星期日,這天大甲媽祖回鑾,我當班長,我一大早開車北上,才到台南就接到醫院電話,要再幫爸爸檢查,repeat brain CT + 胸腹部電腦斷層。做完檢查才知道這一天爸爸所有的反射都消失了,瞳孔放大沒反應了。CT整個腦已經腫起來,神內認為已經腦死(當然要判定要符合定義,但差不多了),也請了神外來,認為開顱減壓已經沒有意義。就暫時mannitol + glycerol使用。這天住院醫師洪醫師有請我進去看電腦,GOT/GPT已經上升到2000,Cr也開始往上爬,看起來已經是多重器官衰竭。我回大甲請團部姐妹幫忙接手班長的工作,我跟大甲媽說能不能給我爸爸一個月的時間,這種情況,一個月我就滿足,媽祖無法答應。


後來爸爸在星期一很神奇的變得相對穩定,bosmin停掉了,levophed可以慢慢減量,只是腎功能還持續在變差,我們姐弟和老婆四個人也開始了整整兩個多禮拜把高鐵當捷運搭的日子。像是星期三或星期四,我會一早醒來從左營搭高鐵到台中轉公車進到醫院會客,會客完趕車回高雄再開車回旗山看門診。看完門診再從旗山飆車到高鐵站搭高鐵到台中晚上會客,會客完再回左營。隔天醒來睜開眼睛又是一樣的行程。四個人一個月高鐵票花了10萬塊。一張左營台中的回數票,5320元,45天可以搭八趟,我三天就搭完。


星期五,爸爸昏迷一週後,中山和我們家屬開了一次全人會議。我實在可以很驕傲的說,我沒看過家屬把全人會議開得這麼學術的,可是一樣無解。我要求把爸爸所有的data和影像都當場調出來。急救當天PO2還有170,證明我說不是缺氧是正確的。當天唯一的發現是後腦Basilar artery的territory雙側全部黑掉了,神內認為是acute或至少subacute ischemic stroke。我說爸爸沒有risk factor,頂多aging和smoking,爸爸沒有高血壓沒有糖尿病沒有高血脂,入院前一週還牽著小狗在我們家旁邊的公園一次跑五公里。後來根據當天的狀況,只能猜測可能是咳嗽引起的vasovagal tone讓血管急速收縮血打不上去。


我又問那既然是stroke,當天晚上就馬上shock,直接走向Multiple organ failure,中風會引起後續這樣的cascade嗎? 連神內醫師也覺得無法解釋。只能猜測中風過後,可能導致brain ischemia造成seizure,或是中風後造成seizure導致ischemia,可能經過很複雜的原因之後引發一堆cytokine... 因為真的不知道,只好推給cytokine。


全人會議開完,依然沒有結論。這次整外鄭醫師總算有點誠意,從頭坐到尾,連接完手機都沒有離開。雖然他也無法處理後續的突發狀況,這我可以理解。


全人會議同一天,爸爸的腎臟終於撐不住了,連日來的急性腎衰竭,讓爸爸越來越酸,尿也越來越少,利尿劑催不出來,Cr爬升到6,星期五開始洗腎,用CVVH洗。可是只洗了兩天就開全身出血,血小板剩11000,PT prolong到50秒,很明顯的DIC。在我看來,爸爸只是因為心臟太強壯,一顆心臟撐起全部的器官。消化也已經不好,一天頂多灌250cc。全身開始腫脹,尿一天比一天少,鉀離子也越來越高。


5/7,星期一,爸爸昏迷第17天,我們帶爸爸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很剛好,高速公路整修封掉了梅山到竹崎路段,讓我們意外的帶救護車走大林回嘉義,那一段爸爸去大林慈濟手術、電療、化療、追蹤必走的路。回到家裡正好午夜11:30。農曆3/23媽祖生。


兩個多禮拜,我最要謝謝的是我的爸爸,老實說我沒看過Levophed + bosmin MODS可以撐17天的,我也沒看過急性DIC可以活一個禮拜的,我寧可相信爸爸一定怕我們太過錯愕太過傷心,所以撐了17天,忍受自己腎臟衰竭、全身腫脹、呼吸器無時無刻打氣、全身滲血不止等種種的不舒服,讓我們做了準備。


也要謝謝住院醫師洪醫師,爸爸倒下的那天是星期五,一個R2在一個週末內找來了重症、CV、Neuro、NS、infection、GI、GS會診,然後每個檢查每個步驟都和我詳細解釋討論。如果彰基缺GS V可以考慮挖她來,真的很積極。


我沒有要對中山追究什麼責任,我只能跟自己說醫學還是有極限,就像我們有時候也會在病房遇到病人好好的就sudden collapse,我比誰都清楚,沒有一個外科醫師會願意看見自己的病人發生這樣的狀況,我也相信每個外科醫師都在手術台上盡力處理病人的問題。我也同意我看完了中山提供的data,也看不出什麼原因。但我也認為鄭醫師真的好運,遇到家屬是醫療人員,否則elective surgery,兩週內沒有任何解釋的開了五次刀,隔天突然昏迷然後走了,非醫療人員怎麼想,我從旁人的反應其實很清楚。


經過這次,我才真的體會到,為什麼有家屬會說好好的人走進去怎麼變這樣,也才知道以前人說死得不明不白是什麼意思。講白一點,兒子當醫生又有什麼用,自己老爸一樣這樣。到後來真的搭高鐵搭到麻痺了,人家醒來是往上班的途中,我是往高鐵站的途中。唯一的收穫大概只剩爸爸的醫藥費刷卡和信用卡刷高鐵讓我賺了很多哩程吧...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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